烟斗里的父亲
又是四月,又是清明,父亲走了整整一年。扫墓的那天,风很大。我给父亲点上一只烟,插在碑前的香炉里;我们默默相对,又在心里说话,无声。
父亲一直抽烟,活了80岁。不同的是,父亲喜欢抽烟斗;我一直欣赏父亲手握烟斗的神情,很老派。印象至深的是劫后的上世纪80年代初,在一个秋阳里,父亲安闲地坐在自家的阳台上,开始往烟斗里填烟丝,然后用火柴盒压平,再划亮火柴点烟,同时很深地吸上一口。那一烟斗烟,父亲总是抽抽停停,要划上几次火柴,仿佛是在品味,又抑或是在等待。就这样,曾经的激情与愁苦,在那一刻的闲定中如青烟般地散去了;我看到,窗外,落叶正黄,60岁刚过的父亲早已是满头白发。
仍还是那只老烟斗,质地不甚讲究,不知道是用什么木头做的,这是父亲自己的手艺。文革时,他被监管,没了烟抽,原先的烟斗也在混乱中丢失了。为了抽烟,更是为了排除无边的愁苦和重压,他开始自己制作烟斗,这对他来说几乎是轻车熟路。早在上世纪40年代,父亲已是上海一家造船厂的钳工,那时已是钳工五级。他还能捣鼓和修理无线电,菜烧的也很好;他在做这一切时,嘴里总是叼着烟斗。而文革的凄风苦雨,让他失去了以往的从容,想象中,孤寂里的父亲,是怎样地用他自己制作的烟斗熬过那段岁月的艰难。
父亲喜欢与知识分子打交道。文革后期,他调往一所监狱工作,那里有一些先前颇有名声的民国人物。夏日的晚间,父亲总是揣上一包烟,去里面约上一位先生彻夜清谈。有意思的是,父亲抽着自己的烟斗,那盒烟放在中间的茶几上,对方自取,不敬不让,每每谈兴甚浓。父亲肚子里装着许多从前的故事,可惜他一直不说,我们也不问,这是家规。
拨乱反正的那年,父亲的一位老上级见他手上的烟斗不像样子,就送了一只黄杨木雕烟斗给他;是竹子造型,上面竟还攀附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秋蝉。终归是一件精细的工艺品,父亲没舍得用,只说收下做个纪念,照旧用他自己制作的老烟斗。
也许是历经沧桑的缘故,父亲一直少言寡语。我离家较早,父子间相逢的时间很少,对话的情景几乎清晰可忆。而让人久久难忘的,更多的还是他的眼神,所有的话全在那里面了。当他放下烟斗的那一刻间,或是他叼着烟斗透过袅袅青烟,瞥你一眼的一瞬间,似乎就进你的内心。我一直敬畏父亲,在他过世后,仍还是无言的敬畏。
一如他的沉默,父亲的爱也是隐而不彰的。到了老年,他看上去要温和了许多。我回家时总要给他带上两条好烟。但没有想到的是,他会将整条的烟拆开,揣几包放袋里,然后去大院里散步,凡碰上老熟人们,一律递上一只烟。那些个老弟兄们也就乐了,说老头子啊,怎么想开了,抽这好烟,不叼老烟斗啦。每当此刻,父亲的笑就会从心底洋溢出来,连声说:“我儿子回来了,这是儿子的烟”。这是后来母亲向我描述的一切,感动得我泪意泫然。
到最后一次陪老父亲上澡堂子泡澡,老态龙钟的父亲仍还是多年的习惯,泡完澡,喝一口茶水,然后装一斗烟不紧不慢地抽着。那次是我给他装烟,他吸了一口,温和地看了我一眼,依旧无言。半响,一斗烟完了,父亲说,上面让我把过去的事口述记下来,我原来想让你来做,后来想想,算了,好多事你不懂,知道了反而麻烦。这大概是在我记忆中与父亲惟一一次有关他个人的谈话。没想到,竟也还是淡淡几句,是开始,又是结束。
父亲碑前的那只烟在风中一点一点燃尽了;我转身向他道别。那天下午我急着赶回安庆,临出门时,母亲拿出那只黄杨木雕烟斗,说:“你父亲的老烟斗随他去了,这只烟斗你带着留个想头”。我接过来看了看,称赞着那精致的雕功,又递还给了母亲,让她留给小弟,他喜欢收藏。在夜行的火车上,我想着父亲的许多往事,眼前似乎总是浮动着烟斗的影子,满是岁月的沧桑。就着一车灯火,我写下了这篇文章的标题“烟斗里的父亲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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